周咏梅:“善治”真的是全球南方国家治理的第一要务吗?
长期以来,“善治”一直是各国衡量治理水平,乃至衡量发展潜力的一个重要标准。但是从国家发展的角度看,“善治”真的是全球南方国家治理的第一要务吗?为什么不少后发国家在发展中腐败频发,但是依旧取得了较大的发展成就?
在2025年举办的“全球南方与东南亚”学术会议上,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北京大学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周咏梅教授就这些问题做了针对性发言,提出渐进式提升三维治理能力是全球南方国家发展需要优先考虑的问题。观察者网整理了周教授的会议发言,并经周老师授权全文发表。
【文/ 周咏梅;整理、翻译/ 唐晓甫】
今天我想探讨的问题是,善治是不是发展的前提条件?我希望这个话题会或多或少带有争议。我曾在世界银行从事制度建设和治理改革工作二十余年,足迹遍及非洲、南亚和东南亚;如今我站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多少有些“自寻死路”。不过,我现在已经回到学术界,可以自由地讨论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几乎不会有人在谈及发展问题时会忽略治理问题了,毕竟现实中因为治理水平糟糕阻碍发展的例子太多。我自己的工作也常常遇到这些问题。世界银行“全球治理指标”(Worldwide Governance Indicators)有六项常用指标:发言权和责任(Voice & Accountability)、政治稳定与无暴力/恐怖主义(Political Stability and Absence of Violence/Terrorism)、政府效能(Government Effectiveness)、监管质量(Regulatory Quality)、法治(Rule of Law)、控制腐败(Control of Corruption)。
举个亲身经历的例子:塞拉利昂内战结束后,我在那里做公共支出跟踪,结果发现那里的公共资源严重流失。以基本药品为例,追踪相关支出后发现,在区一级能核销的药品比例不足10%,到了基层诊所更不到5%。
这显然是一种治理失败,也显然不利于发展。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教育、农业等领域。这一有力例证清楚表明,我们迫切需要优化公共权力在这些至关重要的发展项目中的运作模式。
这里还有另一个例子,在突尼斯前总统本·阿里政权垮台后,世界银行研究部的同事掌握了其执政时期的全部企业数据,发现整个经济中的“肥肉”几乎都掌握在本·阿里本人、其妻子、子女及亲属手中。
在倒台前,本·阿里控制了突尼斯国内绝大多数赚钱领域
统计显示,他们家族只拥有千分之一的企业,雇佣不足2%的劳动力,产出不到5%的产值,却攫取了近15%的净利润。原因在于他们把持了准入门槛极高、受限最严的行业。那些行业须受投资法、各类许可和监管的严格限制,外人难以进入,而阿里家族则凭借政治权力就独占了这些利润丰厚的经济板块。
如果我们把视野扩展至整个“全球南方”,以美国为基准,审视 1965 年至 2010 年的发展数据(尽管我手中更新的数据尚未完整标注,但结论一致),并检验战后约 45–50 年间贫困国家在发展层面是否缩小差距,得到的将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
同样,我们也有很多位于45度线下方远离基准线的国家,包括马拉维、布隆迪、刚果(金)等。这些国家与美国的差距比 1965 年更大。“全球南方”国家之间的发展差异巨大,是一个亟须深入剖析的重要议题。
我同时还绘制了这些国家的腐败数据分布图:蓝色代表表现良好,红色代表表现不佳。大致上看,相对发达的国家,主要是一些经合组织成员,整体腐败程度较低;而在“全球南方”,即便是那些经济高速增长、位于45°线上方的“奇迹型”经济体也经常被标记为“红色”。
但腐败与腐败之间也有所不同,我的导师普拉纳布·巴德汉(Pranab Bardhan)常说:“中国的腐败与印度的腐败不同。在中国,你贿赂一个人就能办成事;在印度,你得贿赂九个人,而且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扯皮。”
此外,GSN之所以需要讨论这个颇具争议的话题,还因为这可能涉及一个政治不正确的话题,那就是“善治”或“完美治理”可能并非发展前置条件。我在此强调这一点绝非说糟糕的治理在道义上可以接受,更不是说它对发展永远无害。在塞拉利昂或突尼斯等国,治理失序显然造成了巨大创伤。
不过,那些摆脱低收入、进入中等收入类别的国家的官僚制已经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得到了显著改善。虽然这项研究并不算非常严谨,但它为后续更细致的实证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值得相关学者继续投入,开展更严谨的研究。
因此,我想在此作结,并期望在 GSN的支持下把讨论重心从“善治议程”转向探讨如何逐渐完善建设制度,提升治理能力。我在《2017 年世界发展报告》中提出,应当聚焦于三项关键的制度功能:一是建立可信承诺的能力(credible commitment),二是提升各方的协调能力(coordination capacity),三是增强所有利益相关者的自愿合作的能力(capacity to generate voluntary cooperation)。我们认为,这三项能力提升可在具体政策领域内随时间推移加以衡量与评估。
我们无需拘泥于当今表现不佳的选举民主模式。我们需要探索多元化的实践路径,以实现包容、发声、问责和透明的目标,然后再对这些路径进行研究与比较。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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