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欧树军 | 波兰尼《大转型》的世纪预言:当市场吞噬社会,我们如何自救?
上世纪80年代,王绍光教授曾两次试图将卡尔·波兰尼的《大转型》引入中国,却无人问津。彼时中国市场化尚未启程,书中描绘的“市场社会”之痛显得遥远而陌生。三十多年后,经历过市场化改革、技术异化、全球秩序动荡的我们,重读这本1944年的经典,方觉其如手术刀般精准的洞见——它早已预言了我们正在经历的撕裂与阵痛。
2025年上海书展前期,王绍光与欧树军两位老师围绕《大转型》一书,进行了一场思想对谈,深入剖析了波兰尼的核心警示:市场并非“自然法则”,它是由国家力量塑造的制度产物。当市场肆意侵蚀,必然激起社会的自我保护。而脱离社会保护和市场规则落地所需的制度成本,“自由”只会沦为空洞的口号甚至灾难。
《大转型》像一部映照现实的镜子,波兰尼对“市场社会”的批判、对社会自我保护必然性的揭示、对“嵌入”伦理的经济之呼唤,为我们理解自身困境、探索出路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思想坐标。它提醒我们:另一条道路,是可能的。 本次对话由活字文化和观察者网联合推出,感谢活字文化授权发布。
王绍光:卡尔·波兰尼这本书我接触得比较早,大概是1984年前后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硕士研究生阶段就接触了。那时我已经在美国待了两年,第一次有机会回国探亲,当时就有这么一种冲动,想把这本书带回国内找人翻译。那时候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还没有市场化,大家想象不到波兰尼书里描述的那些需要避免的局面,当时在中国还基本上没有。这种书对当时的美国人来讲是有迫切性的,因为里根当了总统,他在急剧推行市场化措施。而对中国来讲,那时候市场化改革基本上还没有起步,跟中国的相关性几乎没有,所以当时没人对我这个提议有兴趣。
又过了两年,1986年我又回了一次国,那时候要回来做研究,待的时间比较长一点,我又一次向人推荐这本书,但同样,这时候市场化的影响对人们来讲是个遥远的未来,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还是没人有兴趣。
真正想到的时候,是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我们经历了大下岗,几年内大概有六七千万人下岗,这是人类历史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下岗潮,那个时候市场化已经在急剧的推进。到了本世纪初,很多本来不是市场化的东西也开始市场化了,包括教育、医疗都开始市场化。这个时候人们再来读波兰尼这本书,就有了相关性。
王绍光:卡尔·波兰尼这本书是1944年出版的,哈耶克的《走向奴役之路》也是1944年出版的,我们今天很自然地会想象他们可能当时有一场辩论。更让我们容易产生这种联想的是,他们有一段时间都在维也纳生活,所以如果有什么维也纳圈子的话,他们也许有机会碰到。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小,我怀疑他们不在一个圈层里面。
当时是二战的倒数第二年,二战还没有结束,人们会关心战后世界到底会往哪个方向走。波兰尼这本书更多的是解释人们为什么会走向这场战争,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战,过了不久又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所以这本书实际上是讲战争的起源是什么。他追溯到人类社会出现的一种新社会,跟人类历史上的社会都不一样,叫市场社会,他讨论的是这个东西。
哈耶克那个时候也写了这本书,更多地反映他在维也纳学派里面接触到的一些老师的想法。我想说的是,这两个人的书在1944年出版以后,实际上开始都没有什么太大反响,这是我的了解。一个书写得好不好,会不会有重大反响,产生很深远的意义,不取决于这些书本身的内容,而取决于这些书的接受者。我们用接受学的角度来讲,书的接受者也在制造阅读的内容,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悟都带到阅读里面去,就使得这个书的影响可能会变得更大一点。
哈耶克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其实也是不太受待见的,所以他到芝加哥的时候,各个学系都没有收他,只是把他放到思想委员会里面去,当时经济学系并没有吸收他。他后来获诺贝尔奖,很大程度上跟诺贝尔奖颁发时的那个时代有关,而不是这本书。
人类社会不能变成一个市场社会
欧树军:今天似乎每个人都把市场作为一个很自然的事情,因为市场经济、市场生活无处不在,但波兰尼非常肯定地把自生自发的市场作为一个乌托邦,您认为他为什么会这么看?
王绍光:波兰尼其实要反驳两样东西,第一个市场是自然的东西,波兰尼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市场是创造出来的,是包括国家这些东西创造出来的。第二个波兰尼最重要的不是要反对市场经济,反对市场,他是要反对以市场原则来统治整个社会这样一种情况,他叫作市场社会。
匈牙利哲学家卡尔·波兰尼(1886年10月25日—1964年4月23日)
所以你看波兰尼的书,他并不反对有市场,他只是说某些领域不能市场化。在日常的比如商品交换的领域,市场当然是好的,从古到今都有市场,中国也罢,外国也罢,都有市场。但波兰尼的判断是市场社会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到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开始出现市场社会这种可能性,这个东西是需要警惕的。
王绍光:“市场经济是自然而然”这种理论,就隐含着市场是交换,交换的都是要互相获利,你获了利,我获了利,在市场里面的交易造成了所有人都从中间获利,好像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波兰尼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人类以前打交道,重要的不是获利而是互惠。他讲到了人类交往的一些其他原则,而且在人类发展的长期历史中,这些原则一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我记得我以前讲《大转型》的时候也会引梁漱溟的话,讲中国古代的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社会,这个社会里面小家庭、大家庭连在一起,一家碰到困难以后要互相接济。我很怀疑梁漱溟从来没有读过波兰尼的书,但他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跟波兰尼的说法是一一对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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